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袁克文
“唐女道士鱼玄机小影”
羞日遮罗袖,愁春懒起妆。
易求无价宝,难得有情郎。
枕上潜垂泪,花间暗断肠。
自能窥宋玉,何必恨王昌?
这首《赠邻女》是晚唐女诗人鱼玄机的传世名篇。鱼玄机出身低微,生命多舛。关于她的生平,不见正史,多属传奇。
皇甫枚在《三水小牍》中记下了她的短暂一生。皇甫枚与鱼玄机生于同时,居于同市,所述情节应大致可信。鱼玄机生于长安,“色既倾国,思乃入神”。16岁嫁给状元李亿为妾,为李亿宠爱,奈何却被状元夫人所不容。只好进了道观当了女道士。她与温庭筠为师友,互相以诗篇赠答;与李郢同巷,居处接近,也时有诗简往返,“风月赏玩之佳句往往播于士林”,落得艳名。最终因妒杀婢女,导致杀身之祸,年仅26岁。
鱼玄机现存诗50首,均收在宋本《唐女郎鱼玄机诗》之中。《唐女郎鱼玄机诗》,世称“鱼集”,由南宋陈氏书棚印制,今藏于国家图书馆。这一宋刻孤本历经藏书名家之手,屡遭危厄,流传经过,堪称又一传奇。
水火病虫,古人称为书之“四厄”,又何尝不是人之厄运?《鱼集》是无价宝,藏书者是“有情郎”,纸虽千寿,人生苦短。《鱼集》的传承,穿插着一段段可嘘可叹的藏书故事。
“佞宋主人”让《鱼集》闻世
南宋临安城有河从皇城流出,河上有棚桥,桥北被称为棚北大街,大街上书坊林立,这一带的书坊刻本被称为“书棚本”,其中最出名的书铺就是棚北大街睦亲坊南陈起父子的陈宅书籍铺。陈氏书籍铺印书,纸墨工料均选上等,是坊刻本中的精品。《唐女郎鱼玄机诗》正来自陈氏书棚。直到明朝中叶之前,《鱼集》的流转过程已无可考,在200多年之中默默无闻。天顺
嘉庆年间,清代藏书家黄丕烈从苏州书商五柳主人陶蕴辉处见到此书。因书主开价太高,黄丕烈一时“惜钱之癖与惜书之癖交战而不能决”,最后以诚动人,用番钱五圆购得《鱼集》。
黄丕烈字绍武,号荛圃,室名别号众多。江苏苏州人。平生无他嗜好,独对收藏宋本成癖。黄丕烈惜书不惜钱,买书不差钱。他曾说:“余好古书,无则必求其有,有则必求其本之异,为之手校,校则必求其本之善,而一再校之。”
黄丕烈毕生收藏100余种宋本,书楼由此取名“百宋一廛”(房一间为一廛)。他自号佞宋主人,清代藏书界的“佞宋之风”就由他而起。
每到除夕之夜,黄丕烈会邀集书友来家中举办别具一格的祭书之典。购得《鱼集》之后,黄丕烈两次邀请朋友来家中唱和此书,使得此书名盛一时。一次是得书的嘉庆八年,一次是去世前的道光五年。
黄丕烈好为藏书做题跋,现存800余篇,极有学术和史料价值。徐珂在《清稗类钞》中说:“黄荛圃每得一书,即加题跋。甘苦自知,寸心如见。”现存《鱼集》共25页,正书12页,正文之外的题跋倒有13页,其中黄丕烈的题跋占了11页半。天顺
《鱼集》中收有“唐女道士鱼玄机小影”一幅,作画者是余集,应黄丕烈之邀而作。余集以画仕女见长,时有“余美人”之称,恰与“鱼集”谐音。。
黄丕烈晚年财力已然不济,藏书陆续散出。去世前重病缠身,病榻之上总以《鱼集》为伴,不肯轻弃。他观看挚友周锡瓒旧藏残宋本《学斋佔毕》,写了人生最后一次题跋。周锡瓒和黄丕烈同为藏书大家,死后藏书多被子女甩卖,黄丕烈感慨道:“安知我之儿孙所不犹是耶?”果不其然。
“黄跋”中的一个失误
收藏《鱼集》,可考的第一人是朱承爵。
《唐女郎鱼玄机诗》有朱子瞻一印,印上有“朱承爵鉴”四字。朱承爵,明代中期江阴文村人。考进士屡试不第,于是潜心治学,其生平记录最为详细的是文征明为其所写的墓志铭。黄丕烈对朱承爵的来历所知不多,在题跋中将朱承爵误认为以爱妾换宋刻《汉书》的朱大韶:“朱承爵字子儋,据《列朝诗集小传》,知为江阴人。世传有以爱妾换宋刻《汉书》事。其人亦好事之尤者。唐女郎何幸,而为其所珍重若斯。”天顺
明代进士朱大韶爱藏书,尤爱宋版书。他看上一本宋刻《后汉纪》,物主开出条件,要用朱家一美貌婢女来换才行。此婢女通诗书,工画艺,临行前题诗于壁:“无端割爱出深闺,犹胜前人换马时。他日相逢莫惆怅,春风吹尽道旁枝。”朱大韶读诗后悔恨不已,不久辞世。朱大韶死后,其所藏书籍亦相继散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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说到《汉书》,可以插入一段支线剧情。高濂《遵生八笺》论宋刻之美,以《汉书》为佳:“余见宋刻大板《汉书》,不惟内纸坚白,每本用澄心堂纸数幅为副。今归吴中,真不可得。”高濂所说的宋刻《汉书》是明时大藏书家王世贞的至宝。
王世贞官至刑部尚书。他遇到一个书商出卖一部宋刻《汉书》,要价极高,手头有限,只好和书商商定,用自己的一座庄园来换。王世贞藏书之处有四,小酉馆收藏一般书籍,尔雅楼藏宋版书及法书名画,藏经楼收藏佛道二典。为这部《汉书》,王世贞专建了一处“九友斋”。王世贞死后不久,其子因周转不济而将书脱手。崇祯年间,此书辗转到了钱谦益的手上。
钱谦益是明末东林党领袖,官至礼部尚书。后降清,成其一生污点。钱与名妓柳如是的婚姻,亦被时人诟病。1643年,明亡的前一年,钱谦益开始筹建绛云楼。陈寅恪在《柳如是别传》中认为,钱谦益卖掉《汉书》正是为了支付建楼费用:“牧斋(钱谦益)售书之日,与绛云楼上梁之时,相距甚近。两事必有相互关系无疑。”天顺
卖书之后,钱感伤自言:“床头黄金尽,生平第一杀风景事也。此书去我之日,殊难为怀。李后主去国,听教坊杂曲‘挥泪别宫娥’一段,凄凉景色略相似。”
残酷的还在后面。钱谦益藏书多宋元旧刻,其以《汉书》换取绛云楼,期望与柳如是隐居书楼,不问世事。绛云楼建成时,钱谦益说:“我晚而贫,书则可为富矣。”才过十几天,其幼女和保姆在楼上嬉戏,烛火落入纸堆,只落得楼毁书焚。
朱大淳以美婢换宋刻,王世贞以一庄换《汉书》,钱谦益虽是倡导宋刻收藏的先驱,却以《汉书》换金乌藏娇,再观其政治上的首鼠两端,失书事小,人品有失事大。此后钱遁入空门,专注佛经。劫后所余藏书,全部赠予族孙钱曾。
爱好广泛的“二皇子”
黄丕烈身后,《鱼集》几度易手。1916年,终被“二皇子”袁克文在长沙得到。
袁克文是袁世凯的二儿子。民国四公子说法不一,不过都有袁克文和张学良。公子哥们的共同点是有钱任性。
袁克文好诗词联队。郑逸梅写过《“二皇子”袁寒云的一生》,赞他诗词俱佳。民国四年秋,袁克文游颐和园,作诗《感遇》,其中“绝怜高处多风雨,莫到琼楼最上层”一句,被指是反对袁氏当国,广为传诵。除了诗词,袁克文为周瘦鹃主持的《半月》杂志写小说,一是武侠小说《侠隐豪飞记》,二是侦探小说《万丈魔》。当然最负盛名的是《辛丙秘苑》,小说处处为袁世凯辩护,为父亲洗刷盗国的罪名。天顺
袁克文好戏。梁羽生在《笔不花》中写过袁克文唱戏的逸事。袁世凯死后,袁克文卖文卖字为生,仍喜欢粉墨登台,让北洋一脉觉得丢面子。据说当时总统冯国璋派人阻止他登台,他说,我唱我的,他管得着吗?我不去。结果唱了一出昆曲《状元钻狗洞》。
袁克文好交游。白天睡觉,晚上吸足鸦片,家中宾客登门,把晤谈天。他加入青帮,拜青帮头子张善亭为师。外界传闻他收了弟子数百人,袁克文遂在《晶报》上登《门人题名》一文,昭告自己只有16个门生。“不佞年甫三十,略无学问。政求师之年,岂敢妄为人师。”时评有云“袁老二居然作孔老二口吻,《晶报》出了圣人了!”
袁克文亦好收藏,金币、邮票、古玩无所不藏。单论藏书,非宋元版本不收。“二皇子”财大气粗,短短几年就收集了一百多种宋元名椠。
其藏书之处取名“后百宋一廛”,致敬黄丕烈。又名“皕宋书藏”,则是对清末藏书家陆心源的效仿。陆心源是浙江归安人,在清同治年间开始收藏古书,时值太平天国起义,江浙地区的藏书楼大多书去楼空。战乱之际陆心源苦心搜集散佚古籍,藏书处取名皕宋楼,期望能收藏到200种宋元刻本,双倍于黄丕烈的百宋一廛。1894年,陆心源去世,其子陆树藩却不能守住家业,因在上海生意失败,亏欠巨款,将陆家藏书以10万元的价格尽数交付给日本东京靜嘉堂文库,成为中国藏书界的百年恨事。天顺
到底还是“凤随鸦”
袁克文入手《鱼集》,整夜欣赏。题诗多首,其一云:“吟身艳女郎,小集秘中箱。檇李曾依项,平江处事黄。幽魂埋宛委,倩影压缥缃。十二乌阑侧,长留字字香。”
闻知《鱼集》归袁所有,有湖南第一藏书家之称的叶德辉曾出言讥讽:“今为一纨绔子,以八百番饼购去矣!”并作诗嘲笑此事为“凤随鸦”:“陶轩宋甲胜麻沙,刻画无盐到我家。闻道才人嫁厮养,请君重谱凤随鸦。”
同为四公子之一的张伯驹出面打抱不平:“此宋本归寒云,不惟非‘凤随鸦’,而直‘凤随凰’也。”并且回敬了一首诗:“宓妃留枕待陈王,公子挥金喜若狂。杂剧谱成《无价宝》,千年真见凤随凰。”杂剧《无价宝》是由戏曲大家吴梅在1917年创作,讲述黄丕烈收藏《鱼集》的事迹。
除了自己及其家人的二十五方印,袁公子对于《鱼集》亦有版本鉴别的贡献。《鱼集》一直有“两刻”之说。之前书上有黄逢元题记,认为“前四页字体精极,审定为北宋刻;后八页稍粗,此南宋棚本”。袁克文将黄逢元的题跋剔除,并自作题跋说:“首四页尤极精整,后虽稍近荒率,然皆出于一时,若判为两代,则误矣。”天顺
《鱼集》在袁克文手上收藏了20年,这期间数次为了救急,将该书质押出去。到了1937年因急需现款,无奈之下将书卖给近代藏书家潘宗周。价钱上倒是没吃亏,800大洋买的,卖了1200元。
袁克文藏书印中虽有“与身俱存亡”之刻,但是其对藏品只当消遣,多情并不专一,并不比黄丕烈、陆心源一般有执念。他也不觉是缺点:“寒云生平嗜古,所得佳品至夥,但亦偶供消遣,兴尽则视若浮云。或以质钱,或以易物,虽贬价受亏,亦所弗计。”
近代藏书家伦明是光绪年间的举人,著有《辛亥以来藏书纪事诗》,其中有写袁克文的一首,诗云:“一时俊物走权家,容易归他又叛他。开卷赫然皇二子,世间何时不昙花。”袁克文游戏一生,抑或是时运所致,生于豪门乱世却只能以癫狂自保,所谓才华不过浮云虚名,终身所藏只当昙花一现,赏玩而已。
1949年之后,潘宗周之子潘世滋将《鱼集》捐于北京图书馆。此书不再随世浮沉,终得安身之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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